时间,从宇宙有了光的那一刻诞生……

回到路上

(一)

时间真的就象流水。曾经认为将永远刻骨铭心的东西,都在逐渐地淡忘,哪怕是正在经历的最难熬的日子,也一样会变成回忆,蒙上灰尘,就象阁楼上的一本旧书。而且,我渐渐地发现,我正在丧失对往事该有的条理清晰的记忆,那些往事的前因后果,如一缕细烟般难以捕捉。于是,我越来越不敢确定在我的体内究竟有没有产生过象激情之类的东西。

我总在想,也许在我们的周围,还存在着另一个世界,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如果你看道眼前一片田野,可如果能通过一个特殊的眼镜,那么就能看到眼前是汪洋大海,而我们就站在水底,周围都是奇怪的生物,而阳光就象是从地窖的顶端泻下。这的确难以置信,可是谁又能知道呢?当我不能证明这是怪诞荒谬时,我倒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我躺在大刘庄租来的小房子里,看着白昼一点一点从窗帘上消失,回想一段往事的来龙去脉,我经常这样做。我苦苦地在记忆中搜寻蛛丝马迹,好把一个个鲜活的场景串成一个故事。但我没有成功,因为那记忆就象一大堆杂乱的柴火垛,无从下手。在此之前,有时我还会坐到楼顶上去回忆,楼顶的平台上晾晒着衣服和床单,从那儿可以看到夕阳在城市的另一边坠落。空中的尘埃让太阳早早地失去了光芒,它就象一颗巨大的鸭蛋黄,它的坠落让人感到一丝厌倦,就象我时常回忆到的那个黄昏一样。

那个黄昏有着最美丽的夕阳,我至今仍这么认为。那时她就坐在我的旁边,在汽车的前排。我不能确定当时的季节,大概是秋天,因为秋天才会有那样独一无二的夕阳。我目睹黑夜降临的全部过程,以及天空变幻的色彩。起初,天空的蓝色在一点点消失,接着变成了灰白色,然后是淡淡的红色,然后越来越红,直至变成大红、深红、暗红和紫色,最后又变成又浓又重的蓝色,就象浸了蓝墨水的棉花团。接着仿佛有魔杖一挥,黑夜笼罩四野,万家亮起灯火。我坐在那里不停地说话,还不时用手在方向盘上摸来摸去。而她始终都在哭泣,泪珠从她的脸颊和嘴唇上往下淌,滴落在那双我熟悉的手上,那双手很无力地放在她的双腿之间,还握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巾。

我躺在大刘庄的房间里,回忆那个让我曾打算永远记住的傍晚,可是,此刻我却不敢确定它的真实性,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是我从电影里看到的,有多少是真实的。今天下午,我开车从高速公路上驶下,当时就迫不及待想回到这间小屋。我不知道城市间的高速公路象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它像一条钢索,而我就是那个在钢索上走来走去的人,因为我是个司机。我收车之后总是匆匆忙忙地往家赶,这多少有点没出息,就如同家里有个要哺乳的孩子。那些骑车擦身而过的陌生人,让我感到平静,就象一盏盏窗户里的灯光让我感觉温暖一样。一本书里曾写道:生命自有出路。而我正是如此,在长久的孤零零的生活中,一间阴暗狭小的屋子,竟让我感到慰籍,我该为此庆幸呢?还是悲哀。很多时候我不能找到答案。

我很想搞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存在于我们周围的另一个世界。我寄望于能在梦中看到,或者在某个清晨推开门,看到外面是一幅令我惊叹的景象:无数的鱼在桔黄的天空游来游去,汽车都象潜艇一样用螺旋桨前进。而我手提皮箱,站在泥浆里就象一个真正的异乡人。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就开始环视我的房间,一台电扇,一台电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床,它们的样式普通到叫人泄气。有时我也想置办点像样的东西,比如一台仿古的台灯,它的灯罩是用棕色的细羊皮做成的,但我不敢确定把它放在这张破桌子上是否好看。

这时候有人敲门,而我正趴在我的床上胡思乱想。

是我的邻居。他穿了一身西服站在门口,还打了领带。我俩从来没有说过话,他住在我的隔壁。有时我俩在楼梯或走廊上遇到,仅仅是对视一下,就算打了招呼,证明我们彼此看到了,确定对方不是小偷而已。
“还没有休息?我想麻烦您点儿事。”他说。
“什么事?你说吧。”我一边说一边请他进屋里坐。
“你明天休息吗?明天星期六。”他有点急切地问。
“休息。”
“是这样,明天我的女朋友要来,早就定好了,可是我们公司吧,临时要让我去出差,今晚就走。我也没办法跟她说呀,她已经出发了,而且她还要先坐汽车再坐火车。其实我们公司原打算让另一个人去的,谁知到那个人病了,公司非要让我去。”
“你让我怎么帮你?”
“是这样,你明天帮我去接一下我的女朋友吧?她没有来过这儿,肯定找不到,这个村这么偏僻。”他有点为难地说道。
其实我们住的大刘庄并不偏僻,只不过这是个都市村庄。早几年扩张的城市就把它淹没了,没有了土地的农民们开始攀比着盖楼,一家比一家的高。然后靠出租房屋过着清闲的日子。只是这些楼房大都占尽宅基地而建,连院子都不要了,道路又缺乏规划,胡同错综复杂,如果没有人领,找到我们几乎是不可能的。
“行啊……可是……”我有些犹豫,因为我还从来没有去接过别人的女朋友,并且我不认识她。
“没有关系,是这样,她叫杨小芸,我都写到这张纸上了,还有车次,”他一边说一边把一张纸递给我,“你在北出站口等她就可以了,还得麻烦你做一张牌子,写上她的名字,我实在没有时间了,这么麻烦您,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马上就要走,赶火车。”
“那好,你放心吧。”我说。
“另外,你见到她后把这张纸条给她,是我给她的留言。”说完他很客气地又递给我一张折好的纸。然后说了几句感激的话就急匆匆地走了。我刚要打开看看写得什么,他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对了,您贵姓呀?咱们住在这儿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您姓什么,真不好意思。”
我告诉我姓张,并把我的传呼号留给他,他瞅了眼放在桌子上的纸条,说了句再见就走了。

我打开两张纸条,一张上写着:
杨小芸,52次,7:40到站。
另一张上写着:
小芸:
非常抱歉,我没能去接你。我今晚要到北京出差,是临时决定的,没有办法!去接你的是我的邻居,他会带你到我住的地方。过几天我就回来,我会尽快的!对不起,等我回来!!!
刘晨

这时,我才忽然发觉,我还不知道刘晨做什么工作,哪里人,以及关于他的任何事情。不知道他的女朋友能不能相信我,她该不会认为我是个骗子而去叫警察吧?这的确是个问题。

(二)

我不能说自己是个自卑的人。自卑应该是种很深刻的情绪,不象自信看上去那么简单,它能左右一个人对事物的判断力,甚至改变一个人的性格。而我还不敢确定自己属于哪种人,因为我根本不了解自己。作为一个司机,一个以开车为生的人,我的职业还不至于让我自豪,可我也不清楚该怎样做才能让自己看上去跟我的职业更相称。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邻居的女朋友大概会觉得我是个自卑的人,因为我不擅与人交往。

这是初夏时节,那些高大的法桐树沉静在薄薄的晨雾之中。我总是很高兴看到树,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野外,它们都相当安稳地立在那里,象一种承诺,也象一个约定。我坐在一辆公交车上,从一棵棵健硕的桐树下穿过,幻想这辆大巴飞驰在山野,天空有壮丽无比的云,远山有轻烟袅袅的寺庙,这该是种非常惬意的事情。我有些迷恋在路上的感觉,有种漂泊不定的惆怅情绪,这大概就是常说的小资情调吧。小时候,父母让人给我爻了一卦,说我命带马星,是个经常要跑很远的人。看来我真的命带马星,因为我从未认为长途奔波是件辛苦的事,相反,它是种乐趣。

我站在车站的北出口,焦虑地摸出纸条又看了一眼,还有20分钟,我该四处转转,我想。这是个全国的大站,平均两分钟就要接送一列客车。广场上到处都是南来北往的人群,行色各异,鱼目混杂。广场四周的高楼把这里围成了一个深池子,如同一个巨大的天井。我在一个商店门口看到了提供牌子和笔墨的广告,才想起来要做一个接站牌,于是赶紧跑过去,付了3元钱,在一张纸牌子上用幼稚的毛笔字写下了她的名字,杨小芸。

虽然在此之前我做了很多的预想,但她的出现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我没想到会有一个如此时髦漂亮的女孩微笑着朝我走来。当她很大方地说“我就是”的时候,我仍然傻乎乎地举着牌子,她大概看出了我的不知所措,就用宽容的语气对我说:“你是谁?把牌子收起来吧。”
“我是你的邻居,你的男朋友,他出差了。”我一边说一边告诫自己要从容一些,最好能看上去象个见过世面的人。于是我不慌不忙地把纸条掏给她,她放下皮箱,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就笑了,她说:“是的,是我啊,我坐的就是这趟车。”我赶忙掏出另一张,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帮她提上皮箱,前面带路,朝公交车站走去。

她很漂亮,至少是我遇到的、跟我说过话的最漂亮的女孩。她穿了条发白的牛仔裤,更衬出她美丽的身材,我趁她看纸条的时候就一直在打量她的臀部。这时我的传呼响了,是她男朋友打来的,北京的区号。看来他也在计算着时间,我说:“你去回吧,是你的男朋友。”她答应了一声就朝电话亭跑去。这时的太阳已经升起,从两座楼的缝隙里照了下来,我立在车流不息的马路边,手提一件大皮箱,有些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我的衣服,有一些懊恼,我应该穿那件曾在徐三婚礼上穿的西服来。我现在这身灰头土脸的打扮,跟她站在一起,就象刚刚进城的她的乡下表哥。

杨小芸,她在这么一个早晨满脸微笑着再次朝我走来,她打完了电话,她说走吧,我就卖力地掂起皮箱,就象一个忠厚的仆人。我很乐意为她服务,为她引路,把她带进这个陌生的城市,她问我:“你是本地人?”我说差不多,但她有些疑惑,我就接着说我住在离这里二十公里的郊外。她又问:“那里的房子你也是租的?”我说是。坐在公家车上,她的话便少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我坐在她身后,看着她并不长的头发,很光滑地垂在耳边,是那种已经染过很久了的褐色。我想,如果我能去抚摸一下她的头发该是种很幸福的事情。是的,这曾是一个多么熟悉的动作,我曾不止一次地让乌黑的波浪绽放在我的怀抱里,我曾那么自然地、那么随心所欲地抚摸过它们,就象指间流过的泉水,让人心醉。假如让我这时候对幸福下一个定义,那么就是随时可以怀念那些值得珍藏的记忆,怀念那些再也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这里不错呀。”她望着窗外说道。
“一般吧。”我赶忙把目光从她的头发上挪开。就是这样,假如你长时间地盯着一个女孩子看,那么她就是不看你也能感觉到,我早就发现了她们这种特殊的本领。
“你不喜欢这儿吗?”她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问。我发现她有长长的睫毛,瞳孔的颜色很浅。其实我挺喜欢这里,只是我觉得该为这个城市谦虚几句,虽然它能成为这样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知道,我住在这儿很长时间了,自从毕业就住在这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她笑着说。
“大概是。”
“你学的什么?”
“建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是吗?看不出来。”她有些吃惊。
“是,我忘了戴安全帽,”我开了句玩笑,“其实我已经不搞这个专业了。”
“那你做什么工作?”
“开车,”我看她更加惊讶就接着说,“我是司机。”
“这样啊……”她说完就仔细地看着我看,象是在很艰难地消化这个现实。

我们很快就回到了大刘庄。这个杂居着无数小商贩的村子,此刻更显得混乱不堪。数不清的三轮车自行车还有拉煤球的架子车,把狭窄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肮脏的地面污水横流。杨小芸皱着眉头跟在我身后,她轻声地问:“是这里吗?”我说是的。

到了楼上,我才发觉没有他们房间的钥匙。只见她很熟练地搬开窗台上的花盆,钥匙就放在下面,我的邻居很聪明,我想。

“是他刚才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好了,谢谢你去接我,让你受累了。”她说。
“不累不累,你休息吧,坐了一夜的车,走了那么远的路。”我很体贴地说。
“好,谢谢你。”说完她就自己把皮箱搬进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她又来到我的房间,送给我一张她从家带来的葱花煎饼,我急忙站起来,受宠若惊,感动极了,我是说我很紧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说:“我不饿。”她立刻笑了,她说:“就是让你尝尝,很好吃的,是我妈做的。”其实在我说不饿的时候就已经把手伸过去了,真丢脸。我就是这样,我总是对自己的行为无法满意,明明我能做得更好,可每次我都像一个白痴。她笑着走出去之后,我就是这么想来着。

我决定中午请她吃饭,我想要挽回些形象,使自己看上去更像一个男人。因为我想起了徐三,徐三的一只眼睛有点斜视,即使这样,他对女人仍然很有一套,所以去年年底就结了婚,在我看来这就是个成就,虽然每次见他朝我走来的时候,眼睛总像是盯在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他当服务员的老婆是不是已经适应了他的这副样子。当我站在邻居们前准备敲门的时候,脑子里就在想:如果是徐三,他会怎么说?

出乎意料,杨小芸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跟我一起吃午饭,并且要求吃本地的特色。我决定带她吃烩面,烩面就是这里最有特色的。于是,我欢天喜地故作潇洒地带上别人的女朋友,一个我认识了还不足5个小时的漂亮女人,前往本地最正宗的羊肉烩面馆奔去。

一路上,我大谈烩面的来历和做法,活像一个美食家,我从一只羊怎样被穆斯林的阿訇宰杀讲起,一直讲到面条怎样拉制如何下锅,等到面端上来的时候我仍然滔滔不绝,她看着我直笑,然后试探地问:“可以吃了吗?”我赶紧闭嘴点头。因为紧张还把筷子碰倒了地上,也不知道我的哪根筋出了毛病,我居然迅速地钻进桌底下寻找,她想制止我可是已经晚了,她说别找了,让服务员再拿一双过来吧,我蹲在桌子底下不知该如何是好,站起来的时候脑袋又顶到了桌子上,咚的一声,烩面汤也洒了,顺着桌子往下流,她赶紧掏出纸巾垫上,而我脸庞发烫,坐在那里象根木头。我对自己的愚蠢行为,简直有些难以承受了。她却神情既严肃又镇定,她大概认为这种表情有利于我尽快冷静下来。她说吃饭吧,说着就吃了起来,并说味道不错,我也慢慢地平静了,可我俩谁也不再说话,都在一心一意地吃面。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看着她的样子,我的脸再一次红了。

(三)

我跟杨小芸的友谊在短短不足一天的时间里,迅速地升温着。整个下午,我们就坐在我的小房间里喝茶,按她的话说,她喜欢这种上好的茶叶沫。我们不停地聊天,直到被我的传呼打断。我懊恼地打开看了一眼,是公司打来的,让我速到。我有点不情愿地看着杨小芸,她说:“你去吧,我等你。”她的这句话就像一股电流,顺着我的神经迅速传遍全身,最后温柔地停留在胸口里偏左的地方。我想,如果有什么将要发生的话,那么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公司离住处并不远,就在北方工业学院的校园里,属于学校的产业,是学院的水利系在五年前创办的。主营消防工程,就是承接大楼的自动喷淋灭火和自动火灾报警工程的设计安装。公司在市内有三个工地,两个以近完工,正准备验收;另一个主体还未完工,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进入。现在公司的主要力量都在外地,水上(自动喷淋)的人都在平顶山,电上(自动报警)的都在焦作。我想可能是水上又遇到了问题,他们这帮人总是备料不齐,缺东落西。有次我也是在一个休息日开车一百多公里,仅仅是为了给他们送一个特制的小阀门。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五点半了,我想今天大概不会去平顶山了吧。

已经是五月末,空气里充满一种让人冲动的气息。我把车子骑得飞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校园里已经是满眼的绿色,因为是休息日,稀少的学生们三三两两,他们手提瓜子,边走边嗑,我飞快从他们身旁闪过,一直到很远还能听到他们的谈笑声。

公司在学校后面的一栋两层小楼里,我们在二楼,一楼是校医院。我快步上楼,在楼梯口遇到了正在打电话的总工程师,他示意我先到他的办公室去,他的办公室正对着楼梯。我听见他在电话里说:“……好的好的,我们明天早上一定送到,好的……总经理已经知道了,放心吧,好的,再见。”然后他进到办公室,一脸笑容。他是位教授,可如果他没有带那副会变色的大镜片近视镜,那么谁也不会把他当成教授,他更象是靠力气吃饭的人,比如电焊工锅炉工什么的。他有一头过于茂盛的头发和一脸胡须,他的穿着想当过时,裤子早已没有了裤线,他还经常把裤腿捋到膝盖上面,露出毛茸茸的小腿,就像一个农民,可他是我们的总工程师,除了总经理,谁都要听他的。

“小张,看到了吧,我们加班了一整天,”他一边说一边翻弄着桌上的图纸,“本打算今天陪儿子买书的,又泡汤了。”他说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是我见过的挣钱最本分的人,他还要讲课,每月有学校和公司的两份工资,另外他还辛苦地到外校客讲,挣一些补助,公司每到年终都有他不菲的分红,据说他有一些股份,是在公司最困难的时期投入的。更重要的是他相当俭省,他的俭省常使我想起爷爷。

“今天都来上班了吗?张总。”我附和道。他也姓张。
“工程部的都来了,做了一天的预算,哎,害得大家都不能休息。不过都弄完了,明天他们可以好好地玩了,不过明天你可要辛苦啦。”
“没关系,明天去哪儿?”我问,这是我急切想知道的。
“去三门峡送标书,星期一开标,人家要求明天之前必须送到,现在已经答应咱们明天上午送到,”他大概又想到了重要的事情,他拿着一张表格开始拨电话,“这样,你去总经理办公室,他具体跟你说。”

总经理要比张总年轻几岁,他姓段,身材高大肥胖,细小的双眼炯炯有神。他的办公室没有关门,我进去后就说:“段总。”他立刻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每当有重要的事情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他说:“小张来了,是这样,你今天到三门峡去一趟,把这个标书送去,”他说着把一个密封的档案袋交给我,“拿好。那个单位你去过,三门峡电业局。本打算让你明天一早去,怕来不及,另外当天赶回来也太辛苦。就这样,你今晚就走,还住上次咱俩住过的酒店。等一下你去财务上借点钱,你知道把标书交给谁吧?”我说是不是四楼的工程部,他说:“对,找那个姓刘的,他不在也没关系,都是正规的手续,可能还要交一点押金,等一下你再问问张熙(总工的名字)具体多少钱,到财务上多借点。”我说,好的。正要走却又被他叫住,他说:“这样吧,你开我的车去,我的车舒服点,”他把钥匙交给我,接着说,“路上慢点,三百公里都是夜路,别开那么快,安全第一,我坐你的车都害怕。”其实他根本就不怕,他总是说,快,再快。不过大部分时间我不跟他一起出去,开着面包车往工地上送工人和材料,这才是我的工作。

这是件令人沮丧的事,我本打算晚上和杨小芸继续畅谈呢,看来只有等到明天晚上才能再见到她了,而她的男朋友后天就要回来。我经历的每件事都是这样:假如是一件倒霉的事,那么接下来就会更倒霉;假如是件高兴的事,那么接下来就会不让你不那么高兴。这是一个规律。我想王会计大概也有同样的看法,因为我进财务室的时候,她正在那里生闷气。也许她认为打断她休息的就是要坐在这里等我来借钱。平时,在我不麻烦她的时候,她还是挺喜欢我的。她经常跟我说些家里的烦心事,她认为自己嫁了一个世界上最窝囊的男人。我倒是见过她的丈夫,的确跟她不般配,但我不敢这么说。她还经常给我苹果吃,有时是桔子。借完钱之后她问我:“又要出去呀?”我说是的,马上。她又说:“天都黑了,你还没有吃饭吧?”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时她已经不生气了,人们总是在看到别人比自己更不幸时感到欣慰。她问我去哪儿,我说三门峡。这时她就既同情又担心地说:“那么远,你要小心点。”她说这句话是很真诚的,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我说我会的,请她放心,接着我就走了。

这是辆三菱太空车,四缸16气门,涡轮增压,和大部分日本车一样性能可靠而缺乏个性,但它仍然是部好车。说实话,跟这辆车相比,我开的国产面包简直就是垃圾。我缓缓将车驶出校园,我决定还是回去跟杨小芸告个别,因为她在等我。

我把车停在村外,走回住所。她的房间亮着灯,我立刻感到一阵温暖,我敲了一下门。
“谁呀?”她在里边问。听到她的声音真是件快乐的事情,实在不行我就后半夜再走,那样我就可以跟多呆一会儿。我想。
“我。”我说。她打开了门。
“你回来了,怎么样?没事吧?”她问。
“我……我今晚要去三门峡一趟……”
“你一个人?远吗?”她问,她还不知道三门峡在哪里。
“是的,我自己,不算远。”
“这样啊,那你打算怎样?你要我跟你一起去吗?”她故作聪明地笑着问。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高兴地说,这是个好主意。
“那……”她想了想问,“你开的什么车?”
“就是常说的子弹头的那种车,很漂亮,红色的。”
“那好吧,你肯定明天能回来吗?”她想了一下说。
“能,我保证!”我说。我兴奋极了,如果徐三在,我会狠狠地给他来上一拳,我每当很兴奋的时候就会打他,这有些孩子气,但我现在的确非常快乐。
“那好吧,不过我们要先吃饭,我还没有吃饭呢。”她说。
“当然,我也没吃。”

于是,我们决定开车去稍远的回民区里吃小吃。坐在车里,她满意地说:“哇噻!这车真棒!”我说:“我还担心你不会去呢。”她说:“为什么不去,我最喜欢坐汽车了。再说,你走了,我一个人住在那里害怕。”她说的是实话,下午的我们从外面回来,看到一群打扮妖艳的女人,她问我她们是不是鸡,我说是的。这给她留下了很坏的印象,她更加认为这里是个肮脏的地方。

小吃城里灯火辉煌,我们食欲大增。我们要了烤羊肉、烤鱼和沙锅排骨,最后还给她来了一杯珍珠奶茶,她说放了孜然的烤鱼很好吃,明天回来还要吃。我说没有问题。

后来我们坐在汽车上,我发动着机器,打开了车灯,然后看了一下手表,九点整。
她说:“出发吧!”
我说:“出发!”

(四)

这将是一次非同寻常地旅行,我想把它叫做“浪漫之旅”,这个词是我从电视里看到的,但不知道杨小芸是否乐意接受。其实浪漫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比如游山玩水,再比如下雨的时候故意站在水里。我很想跟杨小芸解释清楚各种浪漫,我看了她一眼,可她正盯着窗外出神。窗外是茫茫无际的夜色,远处的村庄亮着几盏稀疏的灯光。这情景令人孤独,我不敢想象假如此刻是我一个人,该是怎样的凄凉可怜,可事实上以往我都是这样。

这情景让我又想起了她,我的初恋。她也在这样的夜晚陪伴过我,她总是一边把剥好的桔子塞进我的嘴里,一边轻轻地把我的手从她的大腿上拿开。有时,我的初恋也会盯着窗外出神,那时她就像一个女诗人。她算不上漂亮,但很有思想,我常常都搞不清她在想什么。越是这样的女人越可怕,因为她总是吸引着你的注意,越不明白她就越想占有她,这是每个男人的弱点,更是我可悲的地方。我的初恋很温柔,沉浸在她的世界,就象在吸食毒品,不愿自拔。我想那些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古代君王,大概都是遇到了这样的女人,我不是夸我的初恋有多么优秀,只是说她具有某种魔力,是我这样的男人所无法抗拒的。

“你在想什么?”杨小芸问。
“想……一个人。”我说。可这句话她好像没听见,她只顾着接着往下说:
“我们今天刚刚认识,我就跟你走了,你不会把我卖了吧?你不会是坏人吧?”
“我保证,我绝对是好人。”我皱着眉头严肃地说。
“怎么证明你不是?”
“只要你改变主意,我现在就掉头回去,把你送回家,然后我再一个人去三门峡。”
“好吧,回答还算满意,我相信你了,也许我会把你卖了。”她笑着说。
“那我就帮你数钱。”
“你刚才说你在想一个人,是谁?”她忽然又想到了我刚才的话。
“我的初恋。”
“能讲讲吗?反正我们也没事干,外面什么也看不到,讲讲吧。”
“可以,但是……很多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了,我只讲我所记得的。”
“废话,不记得的你讲什么!不许瞎编。”她说完挪了一下屁股,让姿势更舒服些,她做好了聆听的准备后说:“开始吧,随便讲。”

车驶入高速公路以后,我将时速稳定在140公里左右。这辆三菱太空车就真的像一颗子弹穿过黑夜,射向漆黑的远方——300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公路的两旁是即将收割的麦田,如果在老家,这样的夜晚还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声,爷爷说那鸟叫是在催人下地干活,焦麦炸豆,这是一年当中最忙的时节。听到布谷鸟的叫,爷爷就再也睡不着,他便坐在院子里趁着黑磨镰刀。现在爷爷不用再磨镰刀了,从前要几天才能割完的麦地,现在用联合收割机10分钟就能搞定。我想爷爷大概有些失落,但他说他老了,快干不动了,还是收割机好。

在我对初恋的叙述中,除了落日和眼泪以外,我还讲了我们在杨树林初吻的事。那情景让我感觉很遥远,就象发生在童年。那也是秋天,因为我们站的地方有很多落叶。风从杨树林的树梢刮过,哗哗作响。她穿着淡黄色的毛衣,是她自己织的。我问杨小芸会不会织毛衣,她说现在的女孩早就不织毛衣了,很土。于是我接着讲风刮过杨树林,还说到树干上有很多眼睛,那是杨树所特有的。记得我们站得很近,自行车就放在不远的地方。下午的阳光从稀疏的树叶间落下,照在她的毛衣上,就象她的目光一样温柔。不时还有树叶落下,有的落在她的肩头,她就拿在手里看,于是我也跟真一起观察,仿佛那片树叶的纹脉令人着迷。后来我们的脸就贴在了一起,谁也没有分开的意思,我们都在专心地看那片枯叶。后来我们就突然之间开始接吻,笨拙鲁莽却激情澎湃,因为过于生疏,牙齿把嘴唇弄流血也不知道。我们从下午一直吻到天完全黑下来才结束,而她的手里还是种捏着那片树叶。

“有意思,”杨小芸说,然后会心地笑了,“你有点夸张吧?”
“没有,我记得就是这样。”
“那片树叶还在吗?”她好奇地问。
“不在了,当然不在了。”我说。我认为这个问题很愚蠢。
“其实……你讲得很美。我发现你刚才象个诗人。”
我笑了,我很高兴她这么说。

过了荥阳,便进入了类似黄土高原地貌的山区,有很多隧道和桥梁。我打开音响,选了一首强劲的Hip-Hop节奏的凄美舞曲听。我一直认为在高速行驶的汽车里不适合听安静的音乐或交响曲,风阻和机器的噪音会影响倾听感受。杨小芸问:“谁的歌?”我问好听吗?她说:“真好听,谁唱的?”我说是Garbage的一首电影插曲。接下来我们一直到洛阳的高速出口都在欣赏音乐,她说这真是种享受。

下了高速便是150多公里的崎岖山路,我不得不开始全神贯注地开车,过了新安,山越来越高,杨小芸开始昏昏欲睡了。

“说点什么吧,别让我瞌睡。”我说,因为看到她瞌睡我也犯困。
她挪了一下身体,提了提神,说:
“好吧,说很么呢?”
“随便,要不说说你吧,说说你和你的男朋友。”
“好吧,但你不许笑话我。……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当时他就坐我对面,车还没开我们就聊上了,而且越聊越投机。他人很好,当时我还没有毕业,放假回家,他一路都很照顾我。他是到我们那里出差,做产品宣传。我们聊了一路,我给他留了家里的电话。就这样。”
“有意思,就这样?”我好奇地问。
“就这样,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我的同学都笑话我。难道两个人怎么认识很重要吗?”
“不,当然不,只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见钟情的事。”
“也没有什么了,很平常啊,后来他就打电话给我,然后就约会……”她说完做了一个等等等等的手势。
“你很喜欢他?”我问。
“差不多吧,他很成熟,不像我的同学。”
“你喜欢成熟的……男人?”我好奇地问。
“是!怎么啦?”她很干脆地说。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在跟我较量什么,象是在挑衅。
“那你说,我够成熟吗?”我故意这样说。
“还可以,你没有女朋友吗?”
“我没有,我跟你说过的。”
“为什么没有?”
“因为我在等一个能跟我晚上一起开车去三门峡的人。”我顽皮地说。
“别开玩笑了!”她大笑着说,“等我?我不喜欢你这样,好像很花心的样子。”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我认真地说,“我喜欢你这样的人,你看我能不能做你的男朋友?”
“去死吧你!我有男朋友呀!天哪!”她觉得我在羞辱她,她生气地接着说,“刘晨怎么会找到你?怎么会让你这样不可靠的人去接我?”
“其实我不坏,你可以考虑一下的,让我做你的另一个男朋友。”我厚着脸皮说。
“天哪!不用考虑,不行!”她笑着说。
“别急着回答,这是你的一个机会……”我忽然停下了谈话,因为我感到汽车有些异样,她问我怎么了,我双眼盯着前方说:“等一下,我要停车。”
“非要把车停到这儿吗?”她担心地问,然后朝前后瞅了瞅。这时我已经减慢了车速,把车尽量往右边靠,打开应急闪烁灯,熄了火,灭掉大灯。我从车上下来转到车后,发现后右侧的轮胎爆了。杨小芸也下来了,她一边整理衣服和头发一边问:“没问题吧?”我指给她看了一下瘪掉的轮胎,然后告诉她没有问题,我们有备胎,很快就能弄好,让她到车上等。可她说她要陪着我,这让我很感动。

这是一段盘山公路的斜坡,是个大转弯,很开阔。凉凉的夜风从黯淡的远方吹来,夹杂着只有春天里才有的松树的香味。四处一片寂静,空无一人。月亮就象一把弯刀,斜挂在山梁的边缘,而那山梁就象一幅巨大的屏障,几乎遮住了半个天空。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我就蹲在山谷的悬崖边专心地卸轮胎。杨小芸怀抱双臂站在我身边,显然她有点冷。这时有一辆满载的大货车从山下吃力地爬上来,缓慢地转了一道弯然后就从我们旁边驶过,到大坡顶的时候又转了一个弯,那轰鸣声就消失了,四处重又恢复了宁静。

我刚刚把没有气的轮胎卸在一边,杨小芸忽然小声地说:“有人。”我顺着她的目光往远处黑魆魆的山脚望去。果然有两个人,就像两个幽灵一样朝这边走来,等快要跟我们平行的时候停了一下,然后开始过马路,看来的确是冲我们来的。我打开车门,让杨小芸赶快上车,然后拉开她前面的工具箱,抽出一把一尺长的刀。然后嘭的一声关上车门,用遥控器把全车门都锁上了,警报器在夜空中发出嘹亮的一声“嘟”。然后我用低沉而果断的语气对他们说:“站住,别过来。”他们两个停在离我十几米的地方,其中一个说:“别怕别怕,俺俩来给你帮帮忙。”他们带有浓重的当地口音。我把刀在月光下装作并不刻意地晃了一下说:“我不管你们干什么,再走一步我可不认。”我说完看他们仍站在那里,于是我就用脚咣当一声把轮胎扳手踢到一边,提着刀朝他们走去。还是刚才的那个人又说:“中,中,不用帮忙算了,我们也是好心。”说着后退了几步转身走了,我说:“谢了。”我站在那里,一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夜色里才急忙转回身。

装好备胎,卸下千斤顶,我用遥控器解除了汽车的防爆预警。然后把工具和轮胎扔进车里。启动引擎,冷静地把自动变速杆拉到D,松开手刹,车象箭一样冲上山顶,继续朝黑夜里驶去。

“你出车都带刀吗?”当我把刀交给杨小芸放进工具箱的时候她问。
“不是,这是老板的车,他胆小,喜欢带刀,”我看了她一眼然后又问,“你刚才害怕吗?”
“不害怕,……不过我见你朝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有点害怕。”
“你很担心我,是不是?”我微笑着问。
“是。因为我不会开车。”她也笑着说。
我们都感到轻松了很多,我打开了音响,然后我们就都有点沉默,我过了一会儿忽然问:
“我能握你的手吗?我的胆子也很小,刚才把我吓坏了,握着你的手可能会好一点。”我没有等她回答,就抓起她的手放在我们中间的车座上。她很无奈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大概是不要脸之类的。
“你这是趁人之危吧?”她后来看着我问。
“是吗?”我笑着反问。
“不是吗?”她也反问。
“是吗?”
我们模仿周星驰电影里的台词,然后都开心地笑了。

三门峡,这个钢索另一端的城市,沉睡在群山的怀抱之中,它让我有种着陆后的安稳感觉。我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深夜一点多了。我抬头从天窗里看了一眼月亮,她正升到了头顶,依稀可辨,大概她一路上都在佑护着我们。

“到了吗?”杨小芸就象刚睡醒一样地问。
“是的。”
“那松开我的手吧,还没有握够呀?”她嗔怪道。
“谢谢啦,你帮了我大忙了,如果没有你的手,我真不知道会开到哪里。”
“得了吧,便宜都让你占了。”
“其实,这是你对男朋友应该做的呀。”我用无赖的口气说。
“我可没有答应你。”
“那你就许了我吧……”我学着古书上的词说道。
“真不要脸,”她感到很好笑地自言自语,然后对我说,“我怎么没有发现你是这样的人?真恶心人。”
于是我就在那里傻笑着,就象真的得了逞的骗子那样。

(五)

在此之前,我仿佛是个知足而淡漠的人,不思进取也没什么欲望,就像一个被忘记装到机器上的零件,遗忘在僻静的角落。朋友们渐渐地都失去了踪影,只剩下了徐三。他时常提一瓶酒来找我,然后一分为二,配一盘凉拌黄瓜或者半只筒子鸡,边喝边看电视。徐三的一只眼睛长得有点斜,却喜欢看电视,特别是财经和体育节目。他炒股,也帮我买了一些股票,事实上我的几乎所有积蓄都放在他的账户上,他说这就叫基金。

徐三是我最信赖的人,因为他经常告诉我一些他跟老婆之间的私事。比如有一次,他就着急地跑来告诉我,他直不起来了,还说他这一辈子可能完了。我建议他把裤子脱了让我瞅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他说他老婆很强悍,每次他都很有压力,这令他相当苦恼。我见过他老婆,看上去并不像要常常难为他的人。但我只能告诉他,我也帮不上忙。

跟我最接近的女人,要算公司里的王会计了。她身材娇小,很多人说她漂亮,就连老板也赏识她。可我却认为她很平常,她经常打扮得很妖艳,就象是舞台演出一样的服装她也能穿出来。当她穿得像舞女一样来上班时,很多人都赞不绝口,张总工就经常说:小王今天真漂亮呀。而我却觉得那是个活生生的灾难,为此我总是尽量避免让目光碰到她。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她总是一下子就跳到我的视线里。于是我又总结了一个真理:你越不愿看见的,就越容易看见。

去财务室报销,她经常会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桔子让我吃。然后就唉声叹气,如果你问她怎么了,那你就正好中了她的圈套。她会说她快要被气死了。你如果再问是谁让她这么生气,她就会说还有谁,当然是她丈夫。就是这样,我想她不止跟我一个人说,大概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我很为她的丈夫难过,因为有一次我见她丈夫来找她(她丈夫也在学校工作),公司的人都表现出一种虚假的客套,这让她腼腆的丈夫很难为情。后来他再来找王会计总是站在楼下,让他们快上学的儿子上楼来叫。我认为这不公平,在别人背后说坏话总不是件体面的事,况且还是她的丈夫。

但有一件事改变了我对王会计的看法。那次我跟她去税局送报表,送完后她说整个下午都自由了,我可以带她到任何地方。我说我无处可去,她就提议我教她开车,于是我就把车往开发区开,因为那里很空旷。当时我开一辆老款的标志牌轿车,我一路上都在给她讲解档位和怎么松离合器。可到了以后,她却说要坐到我的腿上学,因为她的个头小。我说车座是可以调节的,她又说她胆子小,不敢单独开。于是我只要把她塞到我和方向盘之间。你知道,这感觉很特别,我是说她的臀部很柔软。我们就这样走在开发区的马路上,从外面看我就像抱了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却是一个花枝招展的三十岁女人。我不得不把头尽量扭到一边才能看清楚前方的路况,并且我看到有很多路边的人在看我们,还不时有路过的汽车朝我们鸣喇叭,那些司机们还朝我们不怀好意地大笑。我最终因为过分害羞而放弃了,我答应找个晚上来教她,她同意了。从那以后我便不再讨厌她,再到财务室去,她有什么好吃的给我,就不吭声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要在以前,她会客气地说:“吃个桔子吧,小张。”

跟女人在一起就是这样,一旦有了哪怕一次比较亲密的举动,以后两个人的关系就不同一般,这也算一个真理。就像我刚才握了一路杨小芸的手,那么我现在就想用一种更为亲密的语气跟她说话。

“下车吧,小芸,我们到了。我能叫你小芸吗?”我打开车门,微笑着像个绅士那样说道。车外一股清凉的潮气随夜色一起涌了进来。
杨小芸笑而不答。
“拿着那个档案袋,小芸,它可不能丢呀。”我得寸进尺。
“喂!有没有搞错,你还真把我当女朋友了?”她感觉很好笑地说。
“那还是我自己来吧。”我歉意地说。
但她已经拿在了手里,然后很不屑地瞟了我一眼。

我们要住的地方叫海天酒店。位于三门峡的黄河边,准确地说应该是三门峡水库。环境幽静,四周种满了植物。在酒店大厅的总台,我自作主张地登记了一个标准间,小姐并没有问什么,只是瞅了一眼正在看花的杨小芸,她大概想装作并不在意。

“1102,11楼。”我在电梯里拿着钥匙对杨小芸说。
“你最好什么主意也别打。”她说着把档案袋摔倒我的怀里。
“当然,你放心,我知道你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我讨好地说。
“我怎么没发现你还挺幽默的。”她说完咯咯地笑了。
“是不是发现我比他好?”我不知羞耻地说。
“说什么呢?”她警觉地看着我,“我发现根本不能夸你。”

在房间里,我洗漱完斜躺在床上,心潮起伏。她还在洗澡,很久没有像这样跟一个女孩在一起了,这是种甜滋滋的感觉,就像密茨凯维奇的诗里写的那样:
……我自己也不明白,这多么新奇
……什么使我激动?友谊,还是爱情?
这时我已经把我的邻居忘到了九霄云外,如同圣经里那个替别人看葡萄园的不听话的农夫。她的男朋友在我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杨小芸洗完澡出来的时候,仍旧穿戴整齐,这让我很泄气。我很想说:你就不能把裤子脱了吗?但考虑到作为一个人最起码的道德,还是忍住了。她看了我一眼说:“不许乱想,赶快睡觉。”我说:“好的,我没问题,我倒是担心你乱想,我从来都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她听完后哈哈大笑,充满嘲弄,但我并不介意。

“就这么就睡了?”我关上灯后过了会儿实在忍不住就说。
“你还想怎样?”
“我要拉开窗帘。”我说着站了起来,经过她的床边来到窗前,哗啦一声把窗帘拉开。
“为什么?”她疑惑不解地问。
“我要看一会儿月亮。”
“你就站在这儿吗?要看多久?”
“要不……我躺在你旁边看,就一会儿.”我说这就躺在她旁边,尽量不碰到她。
“真不要脸。”她又自言自语。

我如愿以偿地躺在她的旁边,这个美丽的女人,她开始跟我一起看月亮。这个时候,我渐渐开始十分真切地感到了那另一个世界,那个时常出现在梦里的仙境,它无处不在,真希望杨小芸有一天也能看到这一切。一本书里曾写道:盯着太阳久了,眼睛会瞎;盯着月亮久了,会成为诗人。我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看月亮的机会,幻想着望舒(给月亮赶车的人)赶马车的样子,他总是日复一日从东到西,不辞辛苦,我想那大概是件很乏味的事情。

“你再想什么?”杨小芸感兴趣地问,“还是你的初恋吗?”
“不是,”我淡淡地说,学着诗人的语气,“我在想你。”
“想我什么?”
“想你在想什么。”我说,然后就用手抚摸她潮湿的头发。她没有拒绝。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
“你跟她好到什么程度?你的初恋。”
我大胆地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说:“就像这样。”
“就这样?”她不相信。
“就像这样……”我说着把嘴压在她温柔的唇上,开始轻轻地吻她,就象在吻一朵玫瑰。她叹了一口气,然后就用双臂拥抱了我,轻轻地在我的背上抚摸……

我再一次看到了那另一个世界。我仿佛化作了一股清风,坠入了云端里,盘旋在山谷里,溶化在泉水里。随流直下,在光滑的岩石间打转,就像一片枯叶,一直沉到清凉的湖底。

(六)

三门峡如期迎来了它金碧辉煌的早晨。

我独自开车走在回酒店的路上,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音响里放着Ace of Base的轻松舞曲,歌名叫Beautiful Life,随着摇摆的节奏,我的右臂在空中神经质地舞动着,如果有人正好看见,可能会联想的弱智,事实上我的智商的确不高,要不然我也不会做这种工作。我想到这儿就有些伤感,就像杨小芸早晨起来后有些伤感一样。她站在窗前说:“我们在做坏事。”那时她的整个身体都沐浴在阳光里,他的头发闪出金色的光芒。她从那儿可以眺望到黄河,远处的一座大桥通向对面的山西省。我当时装作没有听到她的话,我从她的身后拥抱着她,将我们的脸贴在一起,我说:“那座桥通向运城。”她伸出手抚过我的脸庞,充满了爱恋。“别把我当成坏女人。”她轻声地说。我点了点头。

正如电视和小说里说的那样,她认为这仅仅是一夜情,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可我却要告诉自己,我该珍惜她。

回到房间,杨小芸已经起床。她也不再伤感,她对我投来了无比美丽的笑容。她问我:“事情都办完了吗?”天哪!我想说,在这一刻,我感到无限地幸福,在这一刻我感到不再孤独,我发觉了久违的生活。

“是的,宝贝,来拥抱一下。”我愉快地说。
她很配合地张开双臂,我们长久地拥抱在一起,仿佛已经感到了快乐时光即将消失。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她问。
“你想走吗?”
“不想,但我们必须走是不是?”她看我没有回答就接着问, “你不会让我跟你私奔吧?”她认为自己说了句很好笑的话,自己先笑了起来。但她看到我仍然若有所思,就问:“真的想让我跟你私奔?嗯?”
“不……”我不由地笑了,“我们先把房间退了,然后我们再去黄河上玩,下午再走。”
“OK!我知道了,你不想跟我私奔,你想带我去殉情。”
她的这句话让我们长时间地大笑不止。

我们乘坐一艘快艇,在宽阔的三门峡水库上象渔鸟一样飞翔。杨小芸看上去非常快了,她把手放在我的手里,小鸟依人般可爱。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耳边有时一片寂静,就像一部无声电影,我不得不把她的手握得更近才能让自己回到现实中来。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我想那是风的缘故。

接下来我带她去吃小吃,我们吃了一种叫“烧饼夹儿”的东西,就是把猪头肉切成薄片,放上葱丝,再用醋拌匀夹进热烧饼里的吃法。又香又爽口,妙不可言,杨小芸就是这么称赞的。然后我们一人来了一碗带有西北风味的牛肉汤面,意犹未尽地踏上归途,重又回到路上。

这一次,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欣赏美景了。我们时而下到山谷,顺着一条河溪蜿蜒前进;时而冲向山顶,俯视远山的松林。以前也有无数次这样的时刻,但都是我一个人,我在寂寞中思索这种奔波的意义,我在空荡荡的深山里一次又一次地感悟自身地渺小。而现在我有了杨小芸,她就坐在我旁边,她把手放在我轻松就能触及的地方。

“我还想听听关于你跟她的事。”她说。
“什么?”
“你的初恋,你们后来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盯着前方。
“是件伤心事,对吗?那就不用说了。”她体谅地说。
“不,没关系,你让我想一下,看看该从哪儿说。”我解释道,并装出一幅轻松的样子。
“千头万绪是不是?如果你真的想说的话,就说说你们是怎么分手的吧。”
“噢,好吧……是这样的,”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顺手把音响关掉,“她离开了我,她……怎么说呢,她跟我的一个同学结婚了。”
“你的同学?”
“是,我曾经的一个朋友。”我说,我知道说出这件事很艰难,因为我现在跟杨小芸所做的,就跟他们曾做的那样相似。我的脸红了,是因为羞愧。
“这么说你的初恋跟你也是同学?”
“是的。”

杨小芸想了一下便沉默不语。这情景很尴尬,她大概也想到了我们此刻的处境,她把脸扭到一旁,她说有点闷,就把车窗摇下了一条缝。我不知该说什么,我有点后悔说出刚才的事。我曾经努力地想忘掉那一切,我把自己禁锢在一个封闭的世界,就是想忘掉那个伤口。

“对不起,跟你说这些。”我小心地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转过头望着我说。
“告诉我,你真的想听那些事吗?”
“如果你认为可以说出来,就说说,把我当成一个听众就可以了,我不会介意什么的。”
“好吧,”我想了一下说,“其实很简单,我们很早就在一起了,我们是同学,当时还有很人追求她,其实她老公在当时是最有希望的一个,但不知道她最后怎么会选上我,当时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笑了一下接着说,“但现在看来这一切好像是个玩笑,这个玩笑开了五年。”
“这样说不公平,”杨小芸打断我说,“你能说这五年她没有爱过你吗?”
“不能。是的,是不公平,好吧,我为刚才的话向她道歉,”我笑了一下,“我是说她应该早点离开我,为什么要等那么久?我已经把她当成了我的一部分,对我来说,她比我自己更重要。并且她嫁给了我的同学,而不是一个陌生人。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我害怕见到任何一个同学,任何一个知道我们事情的人。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悲?”
“不,被这么说你自己。”杨小云说着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这时我们路过一个建在山顶的收费站。接下来有段路是跟铁路并排着的。我们和一列火车平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杨小芸目不转睛地看着火车,直到它消失到山的另一边。

“后来呢?你们再没有见过面吗?”杨小芸问,看来她对我的事很感兴趣。
“只见过一次,是在我们分手不久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他们俩都去了,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这段回忆我曾认为已经永远忘记了,但此刻它又真实地浮现在我眼前,就跟昨天发生的一样,“当时她来找我说话,我愤怒地走来了,她大概想让我原谅她,可我当时的确很生气,你能理解吧?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坚持到聚会结束的,我不愿提前离开,我觉得该离开的是他们。后来她又找到我,她说她要走了,我再一次没有理她。当时我们是在一个包场的小舞厅,有很多的人,我可以肯定她当时是哭着离开的。”

一阵沉默以后,杨小芸问:
“后来再没有见过吗?”
“是的,再也没有,我也没再参加过同学聚会。”
“你恨她是吧?”
“曾经事,但早就不恨了。知道吗?其实我很后悔当时那样对待她,如果我能再见到她,我想让她知道,我早就原谅了她,也不再恨她,一切都过去了,我真心希望她能幸福。”
“是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我也不后悔曾经爱过她,希望她能原谅我那天的行为,但愿她选择的正是她想要的。”

杨小芸沉思不语,我打开音响,开始听Fiona Apple的歌,Fiona Apple十五岁被人强奸,从此很长一段时间过着幽闭的生活。她的歌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嗓音低沉充满厌世的情绪,但绝不狂躁,就像自醒后的诉说。我认为她是最酷的,我在大刘庄的房间里贴了一张她的肖像画,在那幅画上她的整个腹部都裸露了出来,肚脐上还穿了一个环,每当我看到她冷漠而飘渺的眼神,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仍在活着。

(七)

我时常思考时间的意义。时钟的转动、太阳的升落、四季的交替,这些都让我明白时间在流失。我从孩子变成少年,又从天真无邪变成面目全非。我用一腔热血投入生活的漩涡,历经百战,最后却像怪物一样活着。

太阳将它的光用8分钟的时间传到地球上,而且还要用一年、一万年的时间传到更远的地方。我们把光分割成一分一秒来享受,我自以为每天都在进步,每天都更清醒地生活,殊不知这宇宙原本就空无一物,而我的生命只是一段幻影。

三菱小太空轻盈地驶过一个个村庄、一座座桥梁、一片片麦田,就像真的在追赶时间。杨小芸,这个令我仍有些陌生的女人,这个比我小五岁今年才22岁的漂亮女孩,这个仅用一天就让我为她心跳的人,她慷慨地用柔情带我参观了天堂,她还要不可避免地把我扔回地狱吗?

过了洛阳,就再没有阳光从车窗后照进来,阴郁的天空低低地压在头顶,就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我刚才问杨小芸,她的男朋友什么时候回来,她说明天早上。然后就不再说话,她眯着眼睛看窗外的风景。我把车开得飞快,时速有190公里,那些被我超过的汽车看上去就像静止一样。我的表情冷漠而刚毅,高速两旁的护栏像风一样飞向身后。杨小芸始终没有要求我放慢车速,她只是看着前方,默不作声。

这是种什么感觉,以前我从未遇到过,把已经认定是自己的女人送到别人的身边,要知道这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我象发了疯一样,我甚至想松开双手闭上眼睛。但最后我还是将车速慢了下来,我感到精疲力尽,我把车停到了路边的紧急停车带,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个隧道的入口,周围是崇山峻岭。我停下后什么也没说,我用牙齿咬着嘴唇。杨小芸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腿上,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说:
“别这样好吗?今天晚上我还会跟在一起。”
我叹了一口气,我把她揽进我的怀里,我说:“你会爱上我吗?”
“那你呢?”她抬起头望着我说。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这是自尊心在作怪,我想了一下说:
“我喜欢你。非常。”
“我也是。……我们走吧。”

回到市区的时候,天开始下雨。我把杨小芸送回村,然后从车后拿出一把雨伞,我说:“你先回去吧,我去把车送回学校。”她点了点头,让我赶快回来。接着,我就把车开到学校里。学校里一片寂静,高大的法桐树遮住了整个阴暗的天空,树叶在滴着大颗的水滴。我推着湿淋淋的自行车正准备走,王会计从楼上急匆匆地跑下来叫住了我。
“小张,你回来了。”
“王姐,你怎么在这儿?你没有休息吗?”我回头看见是她,就说。
“不是,我不想回家,我心里烦,我一下午都在这儿,刚才听到车门响,想着就是你回来了,来楼上歇一会儿吧,雨这么大。”
“不了王姐,有人等我,我得回去。”我拒绝了她的邀请。
“谁呀?你的女朋友吗?”她很吃惊地问。
“不是……我回头再给你说,我走了,再见。”

我骑出很远,回头看见王会计仍站在雨里,她很孤独。我有些不忍,但我没有办法,我有点后悔自己回头看她。

回到住处时我已经浑身湿透。在我的房间,我把湿衣服脱下来扔到椅子上,杨小芸掀开我的床板,她在帮我找干衣服。当她站起来回过头的时候,发现我一丝不挂地坐在我的湿衣服上,她吓了一跳,她微红着脸说:“不要脸。”然后把衣服扔到我身上。她的这句话令我倍感温暖,说实话,我每次听到她这句话就心跳不止。我站起来,朝她走去。

雨依然下着。下雨的时候,街上的嘈杂声变得远了,寂静了许多。我喜欢下雨的日子,如同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傍晚的时候,我跟杨小芸穿好衣服正在聊天,徐三来了。他一边叫我的名字,一边把雨衣搭在走廊的栏杆上。当他看到我跟一个女孩在一起的时候,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向我询问还是该做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这是徐三,我最好的朋友;这是杨小芸,我的……”我没有说完就被杨小芸打断了,她大方地跟徐三问好,然后她说她要打个电话就出去了。徐三没有问我这是真么回事,他来是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老婆怀孕了。他说的时候一脸幸福而羞涩的笑容。这很奇怪,徐三可以不要脸面地去做任何事,可却为自己的老婆怀孕而害羞,我真的不理解他,他大概是幸福过了头儿,但我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

“该去喝一杯!”我说。
“去喝一杯。”他很赞同地说。
“带上她,刚才那个女孩。”
“当然,一起去。她是谁呀?”
“我邻居的女朋友,我的邻居出差去了。”我实话实说。
“噢……那你们俩……”徐三挑了一下眉毛很暧昧地问,他的眼睛斜视,他挑眉毛的时候看上去很滑稽。
“是的。”我肯定了他的猜测。他点了点头,然后在我的肩膀拍了一下,他在鼓励我。

晚上我一起坐在饭店里吃火锅。我们向杨小芸说了很多以前的事,我说以前有段时间我们都很无聊,那时徐三还没有结婚,我们经常去看通宵录像片,要么就去打台球。有个冬天的早晨,我们从录像厅出来在街上闲逛,天很冷,我们一人穿了一件军大衣,那时候冬天都穿军大衣。我们在一个街角看到一个流浪汉在烤火,他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个大树根生了一堆火。我们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那个流浪汉说:来烤火吧,多暖和呀。杨小芸哈哈大笑,她问然后呢。我说然后我们就蹲在他旁边,谁也不说话,开始烤火,后来徐三看见有个老太太在扫马路,徐三说:要是再有个女人就好了。我问徐三当时是不是这么说的,徐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然后那个流浪汉就发出非常奇怪的笑声,简直是大笑不止,一直到我们走了他还在笑。

“来!干一倍,为这个快要当父亲的人。”杨小芸举着啤酒说。
“来,干!”徐三受宠若惊,他赶紧把一块正嚼着的鸡肉吐出来说。

我们喝了不少的酒,都很高兴,特别是徐三。我们一直聊过去的事情,还提到了上学时做的傻事。杨小芸忽然心血来潮,她问徐三:“说说他初恋的事情,你知道他的初恋是吧?”徐三急忙看了我一眼,他小心地点点头。徐三对杨小芸说:“没什么,他们都分手了。”
“我知道啊,现在呢?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你不会也不知道吧?”杨小芸问,她喝不少酒。
“她又结婚了。”徐三很纳闷地看着我说。
“现在呢,最近。”杨小芸问。
“还那样吧,”徐三又看了我一眼,他对我说,“对了,我还没有告诉过你,她生了一个女儿,大概一岁多了,是去年王静告诉我的,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我噢了一声,然后低头吃菜。

“你该去看看她。”杨小芸盯着我说,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徐三独自摇摇头,然后不再看我,我们一阵沉默。
“都这么长时间了,就是作为同学,你也该去看看她。”杨小芸又说了一句。
我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不用管他,他有主意,”徐三说,“来,喝酒。”

我们都喝了不少,杨小芸的脸蛋儿红扑扑的,更加妩媚了。我们送走了徐三,一起回到我的小屋,她给我沏了一杯浓茶,还帮我脱了鞋子,我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明天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没有人能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我这样想着进入了梦乡。

杨小芸就躺在我的旁边,躺在我的臂弯里,就像一个婴儿。

(八)

杨小芸走了。

从我们相识到现在整整50个小时。我坐在公司的办公室里,手里那张报纸,眼睛看着窗外,心里却在想她。

她像一个快乐的使者,又像一个轻薄的姑娘。她急匆匆地跑来,只在我的脸上偷偷一吻,就又不见了踪影。我不想去了解她这样做的原因,我只是让自己相信,她已经走了。

早晨醒来时,她就已经走了。我就想,这一切都结束了,仿佛原本就没有发生。我今天仍要出车,平顶山,一个我已经去了无数次的城市。一想到沿途那些乏味的景色,还有一车厢的货物,我就很泄气。我坐在办公室里,迟迟不愿动身。直到张总工看见我说:“小张,你怎么还没有走呀?工地上等着用材料呢,快去吧。”

我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开着那辆装满设备的面包车,毫无生气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有一刻,我几乎认为自己已经成了汽车的一部分,我不再思考,也不判断,仅靠条件反射就能驾驶。

到了平顶山,那里的同事们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亲人,他们愉快地请我吃饭。看到我目光呆滞神志不清,都以为我病了,特意为我点了姜汤黄酒。可我却喝得没滋没味,令大家都很扫兴。

在回来的路上,我发现自己多么需要朋友,我有很多话想找人倾诉。我不能向徐三说,他会嘲笑我,他一定会说我拿得起放不下,没多大出息。我想人最悲哀的就在于此,当你想找个朋友的时候,却发现你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朋友。我把车开得很慢,我还不急着回去。这也是我第一次这样。以前,我总是以为天天急着回家挺没有出息的,现在发现不敢回家更没有出息。因为我不想见到杨小芸和她的男朋友。这不仅仅是缺乏勇气,更缺乏的是自尊。

我再一次看到落日,就在我的左面,整个天空都变得通红。可这次我却没有想我的初恋,我在想杨小芸。想着我们第一次在火车站见面,想着我们一起去吃烩面,想着我们抛锚在深夜的路上,想着她在三门峡的酒店里等我,以及那些短暂而令人窒息的快乐时光……

我哭了,我几乎没有哭泣的经验,起初我不知所措,后来我就任由眼泪流淌,它们在我的脸颊上留下了热烫的痕迹,我感到胸口的地方酸楚异常,我大口地喘气……就这样,天慢慢地黑了下来,这正是我所期盼的。

最后我回到公司,已经精疲力尽了。我想可能是哭泣造成的,怪不得林黛玉身体那么羸弱。我拖着有气无力的身体回到住所,邻居房间的灯还亮着,里面传出的笑声就像一根针扎进了我的心里。我关上房门倒在床上,此刻如果有人来找我帮忙打架,那么一定会弄出人命,因为我躺在床上想的,就是去找个人好好地揍一顿,尽管我疲惫到了极点。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敲我的门。我打开门看到是我的邻居刘晨,他穿着拖鞋一脸笑容地站在门口。
“我还以为你睡觉了呢,你怎么不开灯?”
“太累了,我想先躺一会儿。”我说完就不在意地低下了头,我不想看见他的脸。
“那天真谢谢你了,我的女朋友也说要谢谢你,可她已经睡了,改天我们一起吃饭吧!”
“不用不用,没有关系。”
“那好吧,回头再说,早点休息吧,你的脸色不太好。”他说完还帮我关上了门。
他是个好人,我想。

此后,我便过上了狼狈不堪的生活,我很少见到杨小芸,她在忙着找工作。就是偶尔看见,她也仅仅是给我一个牵强的微笑。只要天亮着,我就不想回去。徐三也一直没有来找我,他可能认为我正过着不愿被打扰的快活日子。我天天在街上闲逛,从一个又一个百货商场的门口走过,看着金碧辉煌的橱窗,心里在想着杨小芸,这个给我带来快乐,却又给我伤心的姑娘。

下班后我还跟往常一样回去很晚。我打开房门,把钥匙扔到桌子上,刚回头就看见杨小芸站在门口。她穿了件紧身的黄色T恤,下面是一条带花边的长裙子。她就像一束阳光,在一瞬间将我整个的房间都照亮了。

我慌乱而忐忑地看着她,说不出话。
“你还好吗?”她问我,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愧疚。
“是的,你呢?”
“还好吧,我们过两天就搬走了。”
“是吗?”她的这个决定令我难过,我用有点冷漠的语气说。
“你还天天往外跑吗?”
“是的。”
我说完后,我们都有些沉默。
“出车小心点,别跑那么快,注意安全。”她过了一会儿说。
我点了点头,我感到嗓子眼儿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我没有说话。她后来说她不会忘了我,但她希望我能忘了她。说完就回房间了,我呆呆地站在门口,我说:我也不会忘了你。但她没有听到。

两天后,杨小芸搬走了,我没有问她搬到了哪里,我想她大概也不愿让我知道。我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我仍旧孤零零地在城市间的钢索上走来走去。我还找王会计聊天,这让她非常高兴,那时她正在打毛衣,她说是给儿子织的,等到了秋天就能穿了。可当我静下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痛苦有多深。虽然那仅仅是两天两夜,在别人看来,完全可以当成一段插曲,而我却做不到。在那两天的时间里,有太多的事情还没有做。我想告诉她我的童年,也想听听她的往事,但这一切似乎都不再可能了。

接下来,天开始隔三差五地下雨,给这座城市披上了一件蒙蒙的外衣。春天就飞回来的鹭鸟,在我们那一带的法桐树上做了很多的巢,如果站在楼顶,还能看到它们给幼鸟喂食。要是哪天回来得早,天又晴,我就爬到楼顶看它们,就像一个好心肠的哀怨女人那样充满爱心。应该说,在这段时间里,这些脖子长腿长的白色鹭鸟给我带来了一种无限延伸的沉闷乐趣。

我在一个早晨忽然想做一件事,也是杨小芸希望我做的,我要见一下我的初恋,赵娜娜。当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紧张不已,已经快四年没有见到她了。我找出了电话本,可是却找不到她的电话,一定是我以前生气的时候把它撕掉了。我问了很多同学,最后找到了王静才打听到了她的下落,她告诉我一个电话号码,是办公室的,我说那最好。

我拨通了那个电话。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声音。
“我找赵娜娜。”我说。
“好,稍等。”
我感到有点局促不安,我深吸了一口气,很快我就听到了久违的声音。
“谁找我?”赵娜娜问。
“娜娜是吗?是我……”我紧张地说。
她听出了我的声音,我能感觉到,她没有说话,我想她大概惊呆在那里。
“是你,你在哪儿?”她终于说。
“我在单位,……我想见你。”
“现在?”
“不。明天吧,明天周六,你有空吗?”
“明天……好吧,几点?在哪儿?”
“下午三点,在紫荆山,”我说,想了一下又问,“明天你真的方便吗?”
“方便,就这样吧,明天见。”
“明天见。”

(九)

阿甘说过一句话:做傻事的人才是傻瓜。我很可能就属于这样的傻瓜。

我站在紫荆山的公园门口,看见一对年轻的夫妻外加一个保姆正在给他们的孩子用刑。母亲怀里抱着孩子蹲在地上,用粗粗的大腿夹紧孩子的小腿,并紧紧地箍紧孩子的上身,小保姆按住孩子的头,这个顶多一岁多的孩子一点也不能动弹,他发出凄惨的被杀时的嚎叫。年轻的父亲弯腰趴在那里,他屁股撅得老高,他正谨慎地用小拇指给孩子掏鼻孔。看来那里面一定有个粘得相当牢固的东西。我很感兴趣地观望着,并希望他们能缺个帮手,那样我就会第一个跑过去,我很乐意参与这件事情。

我站在太阳底下,看了一下手表,我足足早来了一个小时,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来这么早。当那对夫妻外加保姆给可怜的孩子用完刑离开以后,我就想:假如我和杨小芸有个孩子,我们会不会也这样对待他(她)。我这样想着,自己先笑了。

我以为有很多聪明的人,他们具有一种才能,就是在做某件事情的时候,能让思想暂时从身体里跳出来,然后从一个很高的地方俯视当时的所作所为,以免做出那种当局者迷的错事。我就没有这种能力,可是我今天想努力地做做看,因为我实在弄不清约赵娜娜见面是不是一件地地道道的傻事。阿甘的那句话就像警钟一样回荡在我的耳畔,我不愿做一个连阿甘都不如的人(事实上谁也不如阿甘)。

以前和赵娜娜谈恋爱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在紫荆山约会过,之所以选这里见面,而不是我们曾去过的地方,是因为我不想让她以为我还在怀念过去。

赵娜娜如期而至。她比以前漂亮了,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标准的少妇。她总是这样对穿着一丝不苟地恪守本分。少女的时候就像个少女,决不会烫头化妆;上班后就再不穿牛仔裤旅游鞋,也决不能不化妆。她看到我,离很远就很甜地笑了一下,她的脸上充满平静和安详,这是幸福的女人所特有的。她穿了一身浅色翻领的职业套裙,越发显出成熟女人的味道来。

“嗨!你好,等久了吧?”她笑着说,露出一对酒窝。
“刚来。”我咧嘴傻笑了一下。
“咱们去哪儿?我不想去公园。”她说。她的神态再也没有了上次同学聚会上的拘谨和不安,看来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我们去喝茶吧,附近有个小酒吧。”
“好的。”

我们于是就顺一条小路往酒吧走。一路上我问了很多他们现在的生活以及她的女儿。她还拿出钱夹让我看她女儿照片,她对我今天的表现相当吃惊,她很高兴我已不再恨她。她的女儿很可爱,受父母疼爱的孩子都是可爱的。我真为她有这样的家庭而欣慰,我竟有些羡慕她了。

“你找我真的没有别的事吗?”坐在酒吧里她仍不放心地问。
“真的没有,就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们要了一壶绿茶,开始慢慢地喝,酒吧里很凉快。
“你已经看到了,我很好啊,你可以放心了。”
“是啊,是很好,好像还长高了。”我看着她的头顶夸张地说。
“骂我?你跟谁都这样!”她笑了一下接着说,“说说你吧,你怎么样?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不会是失恋了吧?”
不可否认,赵娜娜非常了解我,我说过,不管我想什么她都知道,而我却不知道她。
“差不多吧……我还不敢确定。”我想表达得尽量准确。
“天哪!我猜对了?不可思议,你在开玩笑是吧?”
“是真的。”接下来我就把关于关于杨小芸的事情告诉了她。如果这这时候,我能像个聪明人那样让思想跳出来,我就会知道此刻是不是在做傻事,可是我办不到。

“你能确定她不是跟你玩玩吗?”赵娜娜想了一下问。
“我能确定……应该不会吧?”
“你是不是傻呀?你难道这也看不出来吗?”
“能看出来,我想一定不是。”
“那你呢?你爱她吗?”赵娜娜问,此刻她的神情就像一个心理医生。
“我不知道,我很喜欢她。”
“你说的喜欢,大概就是爱了,我了解你。”
“也许吧。”
“你打算怎么办?”她停了一下问道。
“我不知道,她搬走了,我们可能没有缘分。”
赵娜娜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想了一会儿说:
“你看,是这样:所谓的缘分,其实是要争取的。就像机遇,比方有个神仙告诉你今年会发大财,可如果你坐在家里等,那神仙就可能在戏弄你。你应该去争取,去找。你这个努力的过程其实就是一种等待,而坐在家里,其实就等于放弃,缘分也是一样的道理。”她喝了一口茶接着说,“听你刚才说你们俩的故事,我看就挺有缘分的。”

我沉默不语,她继续喝茶。
“你是说我该去找她?”我不解地问。
“你自己决定,这是你的事情。”她微笑着说。

我只好不再跟她谈论这件事,我就询问她父母的近况,还问了她老公知不知道她出来是来见我的。
“不知道。我要是说来见你就出大麻烦了,要见也要我们一起来,我跟他说我加班。其实,他经常提到你,他很想知道你过得怎样。”
“真的吗?你是说他在某年的某天碰巧问到了我吧?”
“你不相信算了。”
“好吧好吧,其实,不管他怎么样,我都不会在意的。”
“你在意的是我,对吧?”
“对。”
赵娜娜笑了一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睛说:
“今天见到你真得很高兴。”
“我也是。”

送走赵娜娜的时候我想: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

回到住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阿甘的那句话已不再令我不安,因为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我从来都不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而后悔,就连在大庭广众之下钻到桌子地下捡筷子的事,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晚上徐三来了,他给我送来了一张存折,是我原先给他做基金的钱的两倍。他说他最近不能炒股了,他老婆反应得厉害,他又老上夜班,做什么都没有心思,炒股也没有感觉了。看来他的整个心思都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这一点我很理解。我们去喝酒的时候他还问了我一个令他寝食不安的问题:他怕孩子生出来后眼睛像他一样。我安慰他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遗传都是择优而传的。可他仍然不放心,我是说我的安慰几乎没有起到一点效果。我只好给他讲我和杨小芸的事情,才把他从一种执拗的痛苦中拽住来。

“你看上她了?”徐三红着眼睛问。
“是的,你觉得她怎样?”
“是不错,可她不是有男朋友吗?”
“那又怎样?”
“哎呀,玩玩就行了,你还没完了你。”
徐三对我的真情不屑一顾,这件事我其实无法跟他沟通。

这一晚我彻底地失眠了。我一整夜都看着窗外的月亮,想从它那儿找一个答案。远处火车的笛鸣不时划过夜空,我担心地想,杨小芸该不会坐火车走了吧?我这样想的时候,心一下子就缩紧了。


(十)结局

我再次回到了路上。所不同的是窗外一片寒冬的景象,那些田埂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有很多积雪,它们东一片西一片,就像烂棉花一样。仍然是夕阳西下,只是这冬季的太阳已经不容易将天空染红,它孤零零地挂在前方的天空上。

我在夏天的时候说过时间就像流水。看来我没有说错,转眼就到了冬天。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我希望能马上看到我的爷爷。一想到要见到爷爷,我心里就一阵温暖,我给他买了一条长羊毛的厚棉裤,就放在汽车后面的座位上。如果把这个城市当成一个中心,把陇海路和京广路当成X和Y轴的话。那么我家的就在函数坐标的第一象限上。

杨小芸坐在我的旁边,她的棉袄也放在后面,她穿了一件淡紫色的毛衣,下面还是一条牛仔裤。她的脸洁白无暇,跟毛衣的颜色很相称。我给她讲了不少童年的事,她早就想来看望爷爷了。她给爷爷买了他最爱吃得顺城街老字号筒子鸡,她知道我爷爷的牙好。她还用她的第一份工资给我买了一幅很酷的太阳眼镜,我现在就戴着它,她说我戴着墨镜看上去没有那么傻了。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我对杨小芸说,“你当初怎么想到又回来找上我的呢?”
“谁找上你了?我就是回去看看你,谁成想……”
“不是吧?你回来可就告诉我你们分手了呀?”
“是分手了,可分手也不等于非要跟你在一起呀?!”
“但你还是跟我在一起了呀?”我很得意地说。
“……是你强迫我的。”
“可你应该知道见到我会后什么后果,你已经成年了呀。”
“不跟你说了,你不要脸。”

很高兴杨小芸能跟我回家,我想爷爷一定很高兴。在我看来,杨小芸就像一个天使,她忽然闯进我的世界,让我重又找到了生活的目标,却又狠心地离我而去,在我已经绝望,并打算忘记她的时候,她又回来了。不能不说这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幸运的事。

“知道你为什么能回来吗?是我在少林寺烧了香许了愿的。”我神秘地说。
“谁信!”杨小芸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还是很高兴。
“是真的,是我感动了佛祖。”
“你是不是第一次见我就爱上了我?是不是非常爱我?”杨小芸动情地问。
“差不多吧,一般的爱。”
杨小芸不满意我的回答,她哼了一声就撅起了嘴。她很可爱,她毕竟才22岁。

“告诉你一件事,我家的床不好,很响。”
“那又怎样?”
“而且家里晚上非常寂静。”
“我知道,农村都这样呀。”
“我是说如果我们的声音很大的话,那么全村的人都会听到。”
“那就让他们听吧。”
“你为什么不说我不要脸?”
“就是不说,你自己说还不一样嘛!以后我永远都不说了。”

看来只要是女人,我就拿她没办法。

(全剧终)

(还需要交待的是,徐三后来生了一个眼睛跟我一样漂亮的男孩。王会计的丈夫因为一个科研成果在全国获了奖,学校奖给他一套别墅,王会计还经常说他是个笨蛋,但说的时候一脸都是幸福的笑容……)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