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从宇宙有了光的那一刻诞生……

别把自己当外人

列车在最后一小片豫中平原上疾驰,那是两座山系中间的一条越来越狭长的区域。过了虎牢关,大地仿佛四分五裂,沟壑纵横的峡谷一条接着一条,列车沿着某座土山的一侧缓缓而上,一条高压线网就建在比铁路稍高一点的山坡上,在雨中俯视着,仿佛要随时纠正铁路的方向。乌云均匀地布满天空,只在远方天地交织的一个朦胧山头才显示出它流动的本质。

列车从又黑又长的隧道呼啸而出,就像是从游乐场的滑筒跌入深水,接下来是一条曾经干枯河道上的高架桥,铁轨的摩擦和敲击声立刻变得遥远,车窗垂下的边缘挂了一排水珠,每一颗都摇摇欲坠。另一边的窗外——河道的尽头——透过两座土山的缝隙隐约可见雨中平坦的黄河。漫山遍野长的都是棘枣、山菊和刺鼻的野蒿。几乎垂直的山坡上有几只灰毛山羊,它们在细雨中漠然地吃着灌木叶,仿佛在重复一件毫无兴趣的工作。

徐三坐在窗户边,左手托着腮帮子,尽量使自己的眼神流露出伤感的神情,这种表情跟天气很搭配,他讨厌那些面无表情的乘客,生活竟然如此痛苦不堪,他们一个个都被折磨得就像僵尸。徐三用诗人般深邃而迷茫的目光凝视窗外,雨下了很久,几处的山体都已滑坡,露出红色土壤的内脏,还有条象酱油颜色一样的被污染的河,岸边寸草不生。

这时,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孩子一下子趴在了徐三的腿上,他穿的小红碎花上衣的胸前有一大片鼻涕和秽物凝固的胶状体,更多的口水正从下巴一直源源不断地流向那里,他仰起脸望着徐三,仿佛在试探徐三的承受力。徐三恐惧地望着孩子,就像有只什么动物抱着自己的腿。很快,孩儿他娘便发现了心肝宝贝儿,急忙拍掉身上的桔子皮跑过来,严厉地一把抱走孩子,好像别人都是人贩子。这让徐三一下子没有了兴致,他一直都在防备那个脸上抹得就像包公一样的孩子,小孩也盯着他,伺机下手,有几次都挣脱怀抱,正要扑过来的时候却又被孩儿他娘有力的双手腾空抓起。徐三的一只手按在车座上,另一只手抓着窗帘,手心里都是汗。

在洛阳的火车站广场,雨下得很小,女友小娜穿了件有很多口袋的卡其色休闲短裙,还有一件淡军绿色无袖紧身T恤。徐三隔着二百个人便瞅见了她,在一百五十米远的地方就把嘴咧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酒窝清晰可见。

“小娜……”徐三看上去激动且暧昧,就像一条被失而复得的狗。
“谁让你来的?烦人!”
“难道你不是来接我的吗?今天是你生日啊。”
“你还知道我的生日啊?”
“天天掰指头算着呢。”
“讨厌!”

徐三觉得电影中那些抱起女朋友旋转的情节太过虚构,假如广场上没有一个人,他也做不出来。再比方说,电影中经常有人亲吻一条狗,这他也做不来,他尝试过很多次。

“今天的安排是这样,嗯……先见我的好朋友,然后去我家……”
“去你家?!不是说好在外面吃的吗?”徐三惊讶得几乎窒息,就像挨了一闷棍。
“是的,现在改了,我妈说既然来了,还在外面吃什么,她想见见你。”
“不会吧?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徐三的眼睛里充满了乞求。
“什么也不用准备。”
“也没有思想准备啊!”徐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徒劳地想要挽回。
“你还害怕?你不是经验丰富吗?”
“胡说,我没有……”
“没有?难道你没有去过女孩的家吗?恐怕还不止一次吧?”
“可能有过一次……”
“一次?”
“……两次?最多两次,算了,好吧好吧,我去。”徐三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哼!”

徐三的情绪一下子落到了低谷,象只斗败的鸡。“事关重大”,他在脑子里一直重复这四个字。他觉得很难过……他认为至少不该牵扯那么多人,一件很隐私的事情非要被坦露在众人的面前,这的确让人受不了,他不喜欢和女孩父母相识的过程,事实上熟悉以后他是很乐意去别人家的,比方说他就认为女孩家里的饭总是比自己家的好吃。可是这次,他还是惴惴不安诚惶诚恐。更重要的,这意味着爱情的一个阶段被终结,一个新的时期开始了,再也不仅仅是马路边小河沿,再也不仅仅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爱情被赋予了更多额外的东西,就像捆绑销售的微软产品,你除了得到一个姑娘,你还要保护她、给她饭吃、绝对不能抛弃她、尽量能一直忍受她、还要想方设法地爱她。不仅这样,你仍然需要通过严格的审查,以被确认具有这种资格,而且仅仅是继续交往下去的资格。如果,即使是被无故抛弃,那你要自认倒霉,女孩的家人也不会承担任何责任。很像签订的某些对自己很不利的协议,就是说,你很清楚潜在的风险,并且已经忽略了它。

徐三的第一个观众是小张——王娜的闺中密友,两个女孩一见面就兴奋地手拉着手又蹦又跳,象笼子里的两只好久不见的鸟,她们肆无忌惮地当着徐三的面对他评头论足,如同在动物园里放肆地看一只猴子,不过这倒让徐三感到欣慰,毕竟是站在一边的。于是,徐三很配合地做出各种姿势,并且自然而然地跟她俩一起谈论自己的罗锅腰、罗圈腿,有时也发表一些建设性的意见,但一般都不予采纳。他们来到理发店,两个女孩让徐三象儿子一样乖乖坐好,然后跟理发师交流对南瓜型后脑勺的处理方法,徐三仍旧不时插嘴说一下自己的意见,很多时候小张仅仅对他的无知和愚蠢谅解地笑一下,小娜甚至装作没听见。弄完头发,徐三自以为是地开玩笑说:“要不要补一下妆?”两个女孩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异口同声:“变态。”

徐三要找个商场采购一番,他深知这第一次的重要性,礼物有时候能代表一个人的诚意,还有对这件事的态度。这一点无论小娜怎么劝阻,徐三都坚持己见,他象有什么怨恨似的挑最好的烟、最有名的酒买,还有进口的水果,包装高档的点心,直到觉得沉甸甸的拿不动为止。
他看着小娜说:“太仓促了,不知道要去你家,先就这样吧,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这还少啊,你以为你很有钱吗?打肿脸充胖子!”小娜很不屑地说。
徐三摇摇头笑了,他想,女人总是女人。

徐三在朋友中一直保持着胆大和不计后果的好名声,可在去小娜家的途中,徐三的步伐还是不由自如地慢了下来,背也越来越驮了,心事重重,一脸愁绪,。
“你爸是不是也在家?”徐三惊恐地问。
“当然。”
“要不……我改天再……专程登门拜访令尊好不好?”徐三乞求道。
“你不会这么没出息吧?就快到了,”小娜有点恼怒地接着说,“直起腰!”
“就是。” 小张也附和道,然后还学着小娜的样子瞪了过来,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站在路上不动了,沉思了一下说:“我就不去了吧,我跟着算怎么回事!”
“不不不,你一定要去,要不然就太别扭了,我求你了妹妹。”徐三就像要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一样苦苦哀求。
小张却充耳不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娜,可小娜却看着徐三。
“去,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啊,你是来给我过生日的呀,别忘了主题。”小娜说。
“好吧,算我帮你一个忙吧,记得要报答我哟!”小张回过头对徐三说。
“一定会的。”徐三很诚恳地说,然后很快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将近中午时分,他们才到小娜家的楼下。徐三在楼梯上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让两个女孩都停下,认真地问小娜:“我怎么称呼你爸?伯父还是叔叔?”
“当然是叔叔?”小娜说,然后看看了小张,小张肯定地点了点头。
“对,我记得以前也是这么叫的。”徐三说完才发现错了,然后半张着嘴看着小娜。
“好哇!把实话都说出来了啊!咱回头再算帐,上楼!”小娜就要恼羞成怒了。
小张也跟着用非常鄙夷的眼神看了徐三一眼。等到了门口,徐三又让停下了,然后用微微颤抖的声音低声说:“少等一下,让我喘口气。”小娜用手抚摸着徐三的脊背说:“没事,别紧张,放松。”

门开了,客厅里弥漫着腐乳肉和烧排骨的香味,多少有种令徐三久违的感觉,但徐三还是听到了自己飞快的心跳在楼梯间巨大的回响……

徐三首先看到的是小娜的母亲,她中等身材,脸上充满慈爱的笑容,似曾相识。她的腰上围着围裙,额头有一层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从厨房跑出来的,竟然忘了擦一把汗。小娜的母亲仿佛讨厌那些繁文缛节似的,她先对小张笑了一下,然后没等小娜介绍就开口就对徐三说:“快进来吧孩子,累了吧?坐那儿歇一会儿,等你叔叔回来咱就吃饭。”

一切都那么自然,也许早就是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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