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久没有旅行过了,生活就像铁轨上的列车,虽然不知道没准儿在哪儿会遇到个岔道,但总不至于跑到公路上。所以至今我仍记得那次旅行,怎么说呢,因为那是我们的第一次……
我们在夜晚出发,那时城市里弥漫着连续好几天的浓雾,大概是一股北方的冷空气和本地暖气流相遇后形成的,让还未进入秋天的城市突然充满了初冬的味道。的确是很特别的天气,多年不遇。
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每次结伴而行,往往会忽略目的地的重要性,或者说我们的目的总是在不停地变化。后来,哪怕仅仅有一个粗略的方向,只要不过分地南辕北辙,我们基本上就算是没有偏离预期的计划。关键是我们能聚在一起去做某件事情,这一点最重要。
从郑州往西南出发,是密县黑乎乎的山岭和巨大的煤矿沉降区,天已经完全黑了,大雾并不像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只有市区才有,外面的雾浓到要打开雨刮器。可能是车速的提高和道路的险峻,我隐约开始怀疑这次旅行的可行性,因为我们要去的地方是 300公里以外的白云山,全是山路。这辆看上去仍十分崭新的小面包车首先由我驾驶,——在此,我再次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记得当时我用颤抖的脚用力地踩下油门,在浓雾笼罩漆黑的山路上就像一群赌徒在飞奔,我载着朋友们的对那个陌生地方的期待驶过一个个陡坡和急弯,在密县浸满了煤粉的大雾中穿行,如同一艘潜艇孤独地驶向海底……
我们一共六个人,我,老徐,老徐老婆,老王,老王老婆,还有手。
白云山位于伏牛山系的最深处,那里山高云密,是河南几乎所有河流的发源地,那儿到处都是寸步难行的原始森林和各种野生动物,山鸡、野兔、狼什么的,他们就在游客的住处旁若无人地四处溜达,整个天空都是被白云围绕的山峦的影子,有数不清的河流和瀑布,这就是我们听说的地方,我们也许真的会在那个人间仙境里快乐地住上两个夜晚……
由于大雾越来越浓,有很多时候我无法判断车在道路中的位置,因为路边的树也被浓雾淹没了,车灯的光芒几乎全被浑浊的夜雾吞噬,只能看见不足 5米远的模糊不清的路面,我不得不寻找一个确保不让汽车驶出路面的方法。在离开登封大约10公里的地方,我遇到了第一辆汽车,他在我的后视镜里由远至近,我立刻有种温暖的感觉,就好像宇航员在月球上看见了多年不见的邻居。我放慢车速,准备让它超过去,然后我就可以把他的尾灯当作参照物了,可他却迟迟不愿超车,显然他跟我有同样的想法。我继续放慢车速,后来几乎就要停到路边了,但他仍旧很谦让,我索性停了下来,我们全车的人都在喊:“别客气,超过去吧!”他终于超过去了,是一辆警车,做我们的开道车非常合适,他开着防雾灯,我始终跟他保持20米的距离,直到过了伊川他朝另一个方向驶去,我仍旧死死地咬着不放,后来老徐的老婆终于忍不住说:“他可能是去洛阳的,外面太黑,我看不见,我们最好停下来问一下。”她的老家在车村,就在白云山的脚下。她是对的,我在下一个道路指示牌的背面看到了去嵩县的箭头,我毫不犹豫地掉转车头,朝更为偏僻的嵩县驶去。后来老王给了我一个建议:让车始终压着路中间的白线走。虽然它时断时续模糊不清,但毕竟是唯一的参照物,当时我们异口同声地喊道:“聪明!”
到达嵩县已经是深夜 1点多,前方将有两条路可以到达车村,一条是柏油路,远;另一条是土路,近。这是个问题,我们决定找一个宾馆先住下再仔细研究,我们果然象预料中的那样改变了计划。但大家都很满意这个决定,我如释重负,每个人都被刺激的摸黑行驶折腾得筋疲力尽了。我们在县委招待所开了两个房间,男人一间,家眷一间。我们兴奋地在自己房间走来走去,讲色情笑话,打牌耍赖,如同一群素质低下的观光佬。可能我们就是。
我们再次出发,并且选择了极富挑战性的土路,大约 100公里路程,数不尽的美景,我想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些晨雾中的山涧,湿漉漉的柿子树,一条条时隐时现的小溪,背着用碎布头儿书包上学的孩子,某个被雾打湿脸庞牵着牛的老人……
路越走越僻静,山越来越高,视野始终被局限在一个范围之内。我还看到很多小片的竹林,竹林的上面总有一小团更浓些的雾,仿佛是竹叶散发的氤氲之气,又像是弥漫在傍晚山村屋顶的炊烟,我们都为这些美景着迷了,我们在汽车的颠簸中不停地拍照,特别是看到第一个被我们称作“瀑布”的时候,每个人都兴奋得将瞳孔扩大了一倍,手费尽全力也没能在树叶的缝隙里找到瀑布的踪影,于是他对自己的怨恨和懊恼就象错过了电影中唯一的一段床戏。不过后来他马上就得到了满足,我们开始沿着一条更宽的河床前进,那就是洛河,也叫洛水。雾开始消散,对岸的山麓如同身披薄纱的女人。我们不停地发出赞叹,目不暇接。
随着雾气的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无边无际的乌云。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白云山的脚下,车村。
我们逗留在老徐的岳父家,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事情,老徐的岳父说我们的车太小,马力不够,恐怕上不去,因为山坡非常陡峭,而且我们的人又太多。我们面面相觑,继而沉默不语。更为不幸的是,天开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每个人都盯着院里的雨滴在可怜的面包车顶溅起的一朵朵的水花,无助地发呆,就象雨滴落在每个人的头顶。一阵凉意袭遍全身,
“山里就是冷啊”。老王目光呆滞地说了一声。
我抱紧胳膊,感到激情在一点点消失,接着哆嗦了一下,心都冷透了。
不知道是谁的建议,为了能暖和一些,我们整个下午就坐在车里,坐在这个 300公里远的山村玩着沉闷的纸牌,车顶的雨滴噼啪作响,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白云山就在眼前,她高傲地耸立在乌云的上面,她的沉默就象是在召唤。最后,几乎到了傍晚时分,我们决定不再犹豫了,不管怎样都要尝试一下!我们别无选择,我们要向一切阻碍宣战,山就在这里,她在等待着我们的征服。发动着汽车,依然由我掌舵,我回头扫了眼每一个坚定不移地面孔,然后一只脚果断地踩下柔弱窄小的油门踏板。
虽然大家信心知足,但我却心事重重,当我驶过一条条的河谷之时,便感到了潜在的危险,那是只有如此雄伟的高山才有的纵横交错的河床,那是她的河水冲积了几亿年的短暂的平原,那是高潮即将来临的前奏,也是我担心可能的噩梦的开端……
路,好像是直接从天空连下来的,蜿蜒盘旋,没有防护栏,没有标示。一边是云缠雾绕的峭壁,一边是看不见底悬崖。我只能用一档爬坡,连二档都挂不上。不久,就看到一辆破旧的国产吉普在向后滑,驾驶者神情凄惨晦暗,看来他们无法上去了。我不由得抓紧了方向盘,我的手心一直在出汗,我用沉默来掩盖内心的压力,一团一团的雾不时地把我们的汽车吞没,或者也可以把那叫做云。我还从来没有如此全神贯注地做过某件事情,我甚至开始回想两天以来究竟有没有产生过车毁人亡的预兆或启示。我用不知是因为颤抖还是震动而变得麻木的右手在自己得裤子上擦了一下冰凉的汗,这样的陡坡大概还有 15公里,我在心里默默想了一下。
接下来,他们开始发出一声声赞叹的惊呼,但所有的人都警告我不准往两边看。可我还是看到了雨中的云海,它们填满了整个的山谷,看不到尽头。天空和山林融为一体,一条又一条的瀑布,被我们惊飞的色彩斑斓的野鸡要比公园里的漂亮十倍,它们的羽毛散发着生命的光泽。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静谧地沐浴在无边无际的雨中……一切都如此美妙,仿佛有甘泉直沁肺腑,无法用文字表达。我从来没有闻到过那么浓的氧气,而且都是新鲜的,我是说如果氧气也有味道的话,那么当时一定充满了那种味道。我们再也无法抑制澎湃的心情,手几乎就要痛哭流涕了,我在一个向里拐的弯道内侧小心地停下了车。我们走下汽车的时候,如同踏出了飞船。我用石头抵住了每个轮胎。并且把面红耳赤的手也搀了下来,我们站在一个悬崖边的石头上,云在脚下绵延无际,我们兴奋地呐喊,那是当时唯一能宣泄情感的办法,两位老婆撑着伞,用爱怜的目光温柔地看着我们,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
照相机让那一刻成为了永恒。
我驾驶着小面包爬到山顶的时候,有种征服了世界的感觉,就好像拉着架子车在 F1方程式的比赛中取得了第一名。我用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都至少停留了10秒钟,我的神情充满了谦逊、自信、勇气和把握十足,我用坚定的凝视让每个人都相信我就是安全,是我带领着大家并最终成为了征服者。
我们跟黑夜一起来到山顶,已经一天一夜,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并且没有偏离方向,这一点谁都觉得惊奇。尽管没有落日、没有晚霞,尽管只有无休无止的雨。但是,那一夜,我们睡在了云端里,我们睡在了风和森林的波涛中。尽管没有听到狼的呼喊,也没有穿山甲来卧室拜访,但每个人仍然清晰地感觉到跟大自然融在了一起。
第二天真正的旅行,我们是徒步完成的。而我已不想再长篇赘述,那种心灵的无与伦比的感受,将永远停留在每个人的心里,占据一小片谁也无法抹去的空间,就像初恋。
这便是我对那次处女旅行的纪念,当然不包括附带的一次私密的艳遇……
1999年